我們現(xiàn)在大多認定,中國的近代史是從鴉片戰(zhàn)爭開始的。當然,也不乏有人將清朝開始走下坡路的起點上溯至更早的嘉慶時期,但對當時的人們來說,真正感受到危機和變局,其實是從咸豐朝(1851~1861)開始的。這一時期,內(nèi)有太平天國起義,外有列強進逼,連首都北京也被英法聯(lián)軍攻破,清朝內(nèi)政外交均遭遇前所未有的重大挑戰(zhàn)。自此以后,權(quán)力下放,地方督撫主導了變法自強運動,但如果是這樣,那當時朝廷在做什么?
毫無疑問,就像歷史中的所有人一樣,哪怕清廷上下在最初遭受沖擊時張皇失措,但總會以自己的方式對迫在眉睫的危機做出反應,因為很顯然的一點是:就算他們僅僅只是想保住手中的權(quán)力,在新形勢的倒逼下,也不得不做點什么。
和歷代王朝一樣,清朝原本的統(tǒng)治所依靠的,是一套復雜有序的文書行政系統(tǒng),中央的政令正是由此才得以傳遞到帝國的每個末梢,并得以有效執(zhí)行。而中樞的政治決策,則由君主和各部院、封疆大吏經(jīng)由朝會商討決定。
不難看出,按照這樣的設想,國家的有效治理最終應當取決于君主的“勤政”與臣下的勤勉配合。所謂“辨色視朝”,本意就是指每天朝廷上下天蒙蒙亮就開始治國理政,而清人也確實比歷代都更嚴格地將這一點發(fā)揮到了極致,醇親王奕譞在光緒年間還上奏說:“辨色視朝,為我國家一定不易之家法。”不管后世學者對清朝統(tǒng)治有何看法,有一點不可否認:清朝諸帝確實比歷代君王都更為勤政。
按照清代的制度設計,這原本可說是最完美的體制。正如李文杰在《辨色視朝:晚清的朝會、文書與政治決策》一書中指出的,清制為大臣設置了權(quán)力的“天花板”,尤其是雍正設立的軍機處,更是清人“深感優(yōu)越和自豪的制度”,實施的100多年中,“能徹底阻隔權(quán)臣奸相這個對天下安定具有毀滅性的元素的出現(xiàn)”。雖然晚清遭遇內(nèi)憂外患的嚴峻挑戰(zhàn),慈禧太后垂簾聽政也打亂了原有的朝會議事和文書處理流程,改變了原有的決策機制,但人們的信念并沒有動搖:只要君臣一心、勤勉謹慎,那么理論上說國家就能實現(xiàn)長治久安。
我們現(xiàn)在都知道,這一期望落空了,這并不是因為晚清君臣不勤勉。尤其是1889年接受歸政后的光緒帝,給自己定下苛刻的時間表,每天處理政務的起始時間比前代清帝大為提前。光緒年間御殿聽政,臣子們0:30起床,1:30下園,3:45到園,5:15開始朝會,皇帝也同樣遵行,以至于其生父醇親王奕譞都上奏建議“視朝不宜過早”。然而他們忙忙碌碌,聽政本身卻逐漸淪為一種象征性程序,“從原有的重要政務商討,逐漸演變成例行公務,它對國家政務的影響減弱”,到頭來,“這種重在形式的朝會,犧牲君臣的健康,代價實在不小,就政務運作的實際效果而言,作用卻不大”,變成了一種徒耗精力的形式主義和君臣的負擔,甚至有還不如不搞。
在當時瞬息萬變的時局下,國家治理所遭遇到的挑戰(zhàn)是空前的,可能催生海量的問題,僅憑皇帝個人增加工作時間和強度根本不足以應對,哪怕光緒帝銳意求治、將辨色視朝的祖制做到極致,也仍然一樣??梢哉f,這種“內(nèi)卷化的勤政”只是讓人們疲于奔命,甚至損害健康,但朝政卻仍然糜爛。這充分表明,當時面臨的是全新的全面危機,傳統(tǒng)模式即便發(fā)揮到極致,仍然回天無力,只能改變機制、另尋出路。
當然,對晚清同治、光緒兩朝皇帝來說,還有一個必須考慮的特殊情形:“垂簾聽政”之下,朝廷的實際權(quán)力掌握在慈禧太后手里。在這種情況下,被“虛君化”的皇帝再怎么勤政,對現(xiàn)實政務所產(chǎn)生的影響都是有限的,所有人不過是“認認真真走過場”,煞有介事地“表演”而已。也就是說,這個國家的權(quán)力中樞并沒有癱瘓,但它卻已經(jīng)不在皇帝那里,這就愈加使得其勤勉遠離其預期所要達到的效果了。
朝廷也不是沒看到形勢發(fā)生了變化,1861年成立的總理衙門就是明顯一例。中國很多現(xiàn)代化的官僚機構(gòu)都是從這一母體中孕育出來的,然而深入剖析其運作機制就會發(fā)現(xiàn),它仍然延續(xù)了傳統(tǒng)的做法,必須全體大臣合奏才能發(fā)出。這就意味著,任何試圖打破成規(guī)的創(chuàng)見都不太可能獲得十余位總理衙門大臣的一致贊成,只有最穩(wěn)妥、保守的建議才最保險。這樣的制度設計,本意旨在將責任分攤到每個人頭上,牽制任何權(quán)臣威脅皇權(quán),然而這樣一來,在日新月異的劇烈變動面前也就勢必處處被動,很難真正應對時局。
由此也能看出中國傳統(tǒng)政治制度巨大的惰性:盡管外部挑戰(zhàn)已經(jīng)極為嚴峻,身在其中的人也都感受到了,但即便看似現(xiàn)代的理念引入、創(chuàng)設新的機構(gòu),但在這背后,人們其實仍然根據(jù)傳統(tǒng)的觀念來理解吸收。對當時的袞袞諸公來說,即便要考察西方富強的奧秘、引入議會制度,但重心仍是改善“下情上達”,“師夷長技”乃是為了“中體西用”,補足中國原有機制之不足,而不是另起爐灶。
因此,人們似乎嘗試了各種辦法,卻還是在原地打轉(zhuǎn)。西式的“民主”,在清廷決策中只是一種“形式上的精英民主”,看上去集體參與、多人發(fā)言,但人人怕?lián)熑危w決策往往就朝著最平庸安全的方向靠攏。錢穆在《中國歷代政治得失》中曾譴責說:“現(xiàn)在我們的文書制度,層次之多,承轉(zhuǎn)之繁,使人一跑進這個圈套,就無法得轉(zhuǎn)身。再加上民主二字,好像什么事都待集體商量過,于是文書遞轉(zhuǎn)以外再加上開會忙。”李文杰也相信,這種“形式上的精英民主,不但未能發(fā)揮民主決策的作用,反而成為合理決策的障礙”。
然而確切地說,“民主”僅僅只是“集體商量”嗎?這恐怕本身就是對西方思想的重大誤解。在表面的相似之下,清廷那種合議,與當時西方列強的議會民主有著天壤之別,甚至合議達成的共識,也和西方那種各利益集團通過激烈的博弈達成的共識有著本質(zhì)不同。雖然李文杰在后記中認為歷史學不必趕“跨學科”的時髦,“越是將本學科做到極致,便越能貢獻給其他學科”,但他的論述卻正表明,在討論這樣的問題時,引入政治學等其他學科的視角是很有必要的。
這或許也意味著,即便如今憑借后見之明,歷史學者仍然不易為當時的政治精英們找到打破困局的辦法。那部龐大的機器,即便仍然一如既往地維持著運轉(zhuǎn),但卻越來越難以有效影響現(xiàn)實社會。與此同時,它還有讓人產(chǎn)生一種“我已經(jīng)很努力盡責了”的錯覺,其實卻是在逃避真正的改變。不管怎樣,這段歷史不僅讓我們看到了帝制時代的中國如何維持運作,也彰顯出當時的危機之深重:僅靠對原有機制的修補無法應對火燒眉毛的難題,老辦法即便發(fā)揮到極致也仍然無法解決新問題。
這也為我們重新審視晚清史提供了一個不同的視角:晚清地方督撫和下層精英的興起,恐怕并不僅僅是由于湘軍、淮軍等地方實權(quán)派在太平天國戰(zhàn)亂后的坐大,也是因為在接踵而來的危機面前,身處前沿的政治精英們不得不隨機應變,而當他們一次次比朝廷中樞更能有效應對局面時,就勢必引發(fā)決策機制和權(quán)力結(jié)構(gòu)的變動。吊詭而令人深思的是,朝廷通過“勤政”沒能挽救危亡,而對地方的放權(quán)、激發(fā)民間社會的活力,最終反倒在無形中為清王朝延命了。
《辨色視朝:晚清的朝會、文書與政治決策》
李文杰 著
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年11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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