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爾蒂爾·蘭波生于1854年10月20日,1891年11月10日,他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,死時,他的一條腿已經(jīng)因病被截,連同一個年輕人心中所有應有的希望也都不在了。1891年,在法國人的文學史敘事中,是現(xiàn)代詩歌的開端之年,蘭波雖然早逝,卻已用了短短的時間——從16歲到二十三四歲——就為這個開端完成了一切工作,其后一直到死,他都遠離了文學,自己不寫,也不讀別人的寫作。
蘭波的詩文句詞,多數(shù)都像謎語一樣費解。與其“解讀”蘭波,不如與他對話,不是從蘭波的作品出發(fā),而是從自己出發(fā),說自己的話,說到半途時與蘭波相遇或者交臂而過——這就是當代作家菲利普·福雷斯特的寫法。他的這本書,書名《一種幸福的宿命》,就來自蘭波寫下的一個句子“幸福是我的宿命”,但這句話未完,后邊還有“我的悔恨,我的蛆蟲”。
這是什么意思?寫這句話的時候,蘭波不可能意識到自己之后將遭遇那么多的厄運,以至于凄然身死;可是“幸福”和“宿命”的連接是如此刺眼地不祥,讓人無法忽視其預示和應驗。
蘭波的多義性,使得翻譯他的作品幾乎不可能。福雷斯特視蘭波的詩為一種起源性的思考,因為起源,所以多義,各種義項尚未從詞語中分化出來,而詞語則帶著字母固有的色彩。舉個例子——蘭波散文詩《靈光集》里有一首短小的《離去》,其第一句話,中文翻譯可以是這樣:
“愿景在所有的空氣中遇見自己。”
這是電報一般的語言,十分精簡,之前在法國從未有過。而句子里除了“愿景”這樣的抽象概念,“空氣”也并非實指的氣體。很難判斷出les airs指的是什么,是空氣、天氣、氣氛,還是指人的面部表情,還是指的樂曲的旋律?這些義項,在法文詞典里的相關詞條里都有;假如你要從下文來推測,則更不可能,因為模糊的詞語越來越多,比如詩中有Les arrêts de la vie——是指“生活”的“判決”還是“停頓”還是“扣押”還是“逮捕”?無論哪一個譯法都是不準的,無論代入哪個詞,都只有十分費解和相對費解之分。
蘭波是在一個詞的所有意義上使用這個詞,他的詩,創(chuàng)造情緒和音樂性要多于創(chuàng)造意義,也使得相關的索解變成了一個你爭我奪的戰(zhàn)場。要當“蘭學家”,就意味著成為一些靠著玩弄謎一般的文字吃飯的人,但這些文字卻可以點燃另一些人的才思,比如斯特芳·馬拉美,他成為一個比蘭波更加玄奧的詩人,繼他之后為語言洗牌,當馬拉美在1898年逝世時,他的繼承人如瓦雷里,拿到手中的已是一種全新的、為20世紀準備的詩歌語言了。
還有保爾·克洛代爾,1912年,他因為讀蘭波而皈依了基督教,在為一部蘭波詩集寫序時,他稱蘭波為“Un mystique à l'état sauvage”——一個野蠻(原始)狀態(tài)的神秘主義者。這個稱呼十分準確,但令克洛代爾深信不疑的是,蘭波在臨終前,在妹妹伊莎貝爾的陪伴下皈依基督教,這是一件必然而且理所當然的事情:只有如此才能結束他的野蠻狀態(tài),他的那些詞語,同他不再寫詩作文后的十幾年的狀態(tài)一樣,都停留在原始、離亂、不確定的階段,從未改變。
現(xiàn)在,這個書寫者的行列里,我們又認識了福雷斯特。他是一位不情愿的作家(不情愿的理由稍后再講)。在他的書中,我們看不到對于蘭波的種種權威在手的解讀,卻可以看到充分的謙虛;看不到他因久讀蘭波而生的故弄玄虛的癖好,卻又能看到他的某些捍衛(wèi),對自由選擇的捍衛(wèi),對模糊曖昧的捍衛(wèi),對詞語的捍衛(wèi)。無神論者——這是福雷斯特坦然的自命——會信仰所有非上帝之外的事物,因為他們賦予它們以絕對的專注。
語言與神諭
小小一本書中,“神諭”這一節(jié)不妨優(yōu)先去讀,其中,福雷斯特引用了蘭波《地獄一季》里的名言“千真萬確,我所說的,就是神諭”。對這句話的理解,有很多是庸俗而懶惰的,都會指向蘭波可能參加了某個秘密會社,明顯地走火入魔??墒歉@姿固刂v,此“神諭”能讓那些對語言有追求的人感到受用:
“每當我對語言稍有失望時,我就很樂意打開蘭波的書,仿佛在查閱一道神諭,遇到看不懂的句子就停下來。而這些句子也因此變得和預言一樣,任我給它們下一個合我心意的涵義。我堅信蘭波說的都是真理。我也堅信他說的真理只取決于我為這一真理找到的意義。”
這是為什么?為什么蘭波那種無比多義的語詞,能讓福雷斯特重振對語言的信心?
我想,這是因為福雷斯特渴望純粹。人們都說,語言是工具,掌握一門語言就多了一把了解世界的鑰匙,等等,可是你在領到一件工具的時候,總會一并接收下來對這工具的種種既有的規(guī)定:你領到一把尺子,就覺得它只能用來度量和畫線,領到一副筷子,就只把它用在餐桌上,領到一把鑰匙,就需要去找對應的鎖。語言卻不同于它們。語言的意義、色彩、功能,并不取決于別人——大多數(shù)人——的不假思索的使用;它若被很多人使用,就會霸道地要求你也會照著別人的樣子去使用;語言就像水,別的東西越洗越凈,而水卻會越用越臟。
菲利普·福雷斯特(Philippe Forest,1962~ ),法國知名學者、作家,法國藝術文學軍官勛章獲得者,現(xiàn)執(zhí)教于法國南特大學, 2011年起主編法國著名文學期刊《新法蘭西雜志》。學術專著有《菲利普·索萊爾斯》《加繆》《文本和迷宮》《原樣派史話》《大江健三郎》《小說,真實》,文學作品有《永恒的孩子》《紙上的精靈》《然而》《新愛》《云的世紀》等。
那么神諭又是什么?神諭不是可被人隨便撿起在手的工具。因為它簡練,它費解,把自己交給每一個留心的個體去思忖,而不留心的個體,根本不相信這回事的人,則視其為無稽之談乃至欺騙。福雷斯特仿佛把蘭波的語詞看作中國古代占卜活動中,龜甲上烤裂開來的紋路,當初,這紋路的寓意需要卜者來闡釋——對“卜”字字形的一種解釋,正是說它是裂紋的象形。事實上,福雷斯特也的確將蘭波與《易經(jīng)》聯(lián)系起來:
“我對待蘭波的書,就如同傳言中人們對待《易經(jīng)》一樣。《易經(jīng)》里面講到的六十四卦由完整的線(陽爻)和斷裂的線(陰爻)組成,它們對應支配宇宙的兩大既對立又互補的法則。它們窮盡了所有可能出現(xiàn)的結果。每次出現(xiàn)的隨機卦象都解答了人們向神提出的疑問。神諭伴有詮釋,但這些詮釋太過抽象、太過晦澀,以至于人們只有在代入自身后方能領會。”
作為庇護所的寫作
可是這些話并非在搞另一種意義上的造神——把蘭波神秘化。福雷斯特,正如他一向說的,本不該去當作家。他寫作的最主要的驅動力是他個人的喪失。1996年4月25日,他在不到34歲時,失去了自己4歲的愛女寶琳。寶琳死于癌癥,福雷斯特被這一打擊所驅動,著手開始做一件他之前從未想過要做的事:虛構寫作。他在他的第一部小說《永遠的孩子》中寫道:“哀悼讓人不得不說。去做作者,去當讀者,一個人去尋求文字,因為它們是對逝者唯一可能的貢獻。”
他的寫作是知識分子式的,這是他唯一的選擇,因為深陷在悲痛之中,他只能緊緊抓住他最熟悉、最了解的東西——書。可是,這樣做本身又是一種荒謬。福雷斯特的寫作不止一次地回到了同一個時刻,同一個主題,即,文學在一個孩子的死亡面前是那么的無力,簡直就是一團廢話。“一個孩子死了,一整個故事開始了……這樣一種死亡是必需的,每個故事都會從她開始:它用這把扳手扭轉了時日的運動,然后把它再次固定在了同一種虛無的運動上。”相應的,他也一再地把寫小說描述為一個偶然,“我不認為自己是個作家,我只是個碰巧寫小說的人”——“成為作者”是發(fā)生在他身上的事,和他女兒的死一樣,都不可預知。
《永恒的孩子》出版于1997年1月,在寶琳去世僅僅9個月后。兩年后,他的第二部作品《整夜》出版,福雷斯特說,第二本書是對前一本書的“糾正”,而第三本又會糾正第二本。他試圖找到一個方法,通過反復的嘗試來回答死亡的嚴酷性,而這種反復嘗試及其所見證的必然的失敗,都是顯而易見的——他在每一本書中都明示了這一點。
他設法逃離生命中的一處致命的空洞,卻始終找不到停下來的地方;就像里爾克筆下最感人的主人公——馬爾特·勞里德·布里格那樣,福雷斯特只想逃離恐懼,卻不曾預備好落腳的地方。
在書寫的文本中,他就像一個找到了暫時的庇護所的異鄉(xiāng)人。書只是一個載體,一條通道,而不是一個解決方案,更不會是一條解脫之路。在書中,再真實的生活也是虛構,促發(fā)了書寫的是一種“突然而又無情的”必需,完成的書是一個抽象活動的物理表現(xiàn);一旦開始書寫,就出現(xiàn)了一個新的開始,作者本人在書寫的同時實現(xiàn)自我的更新。但福雷斯特的目標卻是避開這種情況,他說,他要非常直接地講述發(fā)生了什么事情,以便讓人在不借助文學的情況下,聽清一個孩子的患病和死亡意味著什么。
在《薛定諤之貓》一書中,福雷斯特嘗試將自己落腳在物理學家薛定諤和他那只著名的“貓”上。他研讀了薛定諤的傳記和回憶錄,與薛定諤對話。薛定諤活得非常“多”:他給許多女人寫過情書,他跟有夫之婦成為情人,并同她有孩子;他一度帶著兩個妻子招搖過市;他在理論物理學和哲學這兩個興趣點之間實現(xiàn)了一種近乎分身的兼顧。對薛定諤和貓的沉思,讓福雷斯特取得了商業(yè)上的成功。他的書大多都收到了較為豐厚的名利,在讀者和書評人的眼里,他成了某種“哀悼文學”的代表人物,那些需要安慰和療傷的人,一定適合去讀福雷斯特;人們相信他可能已經(jīng)成功地把自己的聲音傳到了讀者和輿論的世界里,那清晰而準確的風格,那對幼童的病亡的現(xiàn)實的揭示,都是他已經(jīng)達到的寫作的目的。
為此,福雷斯特之后的作品,一方面要繼續(xù)“糾正”前作,也就是說設立新的角度和落腳點,另一方面要和“哀悼文學”這種標簽作戰(zhàn)。“一部小說,假如作者并非不得不寫它,他又何必去寫呢?”巴塔耶的這句話,福雷斯特時常引用,以捍衛(wèi)他那超越了所有世俗理解的嚴肅。要是僅僅寫幾句“故作風雅”的、含糊的詩句,那只是為了在無人稱的暗淡的辭藻中再次埋葬這個孩子;而他卻想做到更多,更徹底:“我想要在書中講述她是誰,她經(jīng)歷了什么……”這是為了“見證最本質的無意義”。他說,他可以接受女兒的死,卻絕不能在意識面對的無意義面前認輸。
然而,他又并不是純然把私人的經(jīng)驗推入公共視野,讓其他人一起來咀嚼他的痛苦。他的一種常見的寫法,是嘗試言說一些不可言傳的東西。在《薛定諤之貓》中,他甚至努力嘗試去看清閉上眼睛、用手按壓眼皮時所看到的景象:“如果用指尖壓在眼皮上就會看到大朵大朵的花兒盛開,池塘的水面上蒼白的睡蓮;水底閃耀著點點星光,仿佛一個反光的陀螺,圍著它的尖頭旋轉。”可以說,他這是在記述一種自我轉移注意力,把自己壓入清醒和夢境的中間狀態(tài)的過程;他想說,人是不是可以通過從宏觀降入微觀來超越生死,就像守護那只懸而未決的狀態(tài)不斷延伸的貓?
福雷斯特的蘭波
但在文本之外,在書寫活動之外,貨真價實地存在著鐵一般的“宏觀真實”。福雷斯特也從不否認這一點?!兑环N幸福的宿命》是他又一次尋找落腳點和對話者,并又一次遁入庇護所的嘗試。但和講述薛定諤相反,他很少講述蘭波的真實生平——那是傳記作家的工作;他對蘭波的傾心,很大程度上來自于蘭波的寫作生命之短促,他的生命能量集中在短短的七八年內爆發(fā),隨后就熄滅了。
在公認的權威傳記《蘭波傳》里,作者讓-呂克·斯坦梅茨為蘭波的大半生下了定評:他像一顆流星,“走得太快了……他逃走了,消失了,接著又出現(xiàn)在人們眼前。我們只能看到他行進后留下的殘余物”。他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寫信給朋友,可是朋友們只能通過想象來拼湊他的蹤跡,而后世的人更是不甘心承認,以蘭波的天縱之才,他竟可以在十幾年的時間里不搞更多的文學創(chuàng)作,他們相信蘭波一定有未發(fā)表的作品,哪怕它們已被銷毀,也值得讓銷毀的真相水落石出。
只有蘭波死時的情形被還原得很具體:一條腿被截肢,癌魔在剩余的身體里蔓延,劇烈的疼痛,頭腦紊亂,不住地喃喃自語,處于譫妄之中。學者考證,是風濕病轉化為滑膜炎,進而形成腫瘤,最后產生了癌細胞,而沒能治愈的梅毒在他的最后幾天發(fā)揮威力,加劇那些病痛。死前的蘭波一直在咒罵醫(yī)院的看護人員,吐著唾沫,景象凄慘。
基于此,后世的人認定蘭波皈依基督教,其實也是在為蘭波找安慰。可福雷斯特顯然認為,不如恢復對蘭波作品的吟讀——那才能為他造就第二重生命;同時,這種重讀無需以搜羅更多的佚失之作為基礎。取道蘭波的文字,他繞開了那有限的事實和無限的猜度;在蘭波現(xiàn)存的總量極為有限的文字中,他抽取了26個詞語,它們的首字母對應于字母表中26個字母,然后闡釋它們,“仿佛它們和我休戚相關”。
“仿佛”二字可以拿掉,因為遭遇過喪失的人,很容易從隨機得到的符號中看出“神諭”來,從中得到對自己的喪失的解釋,并獲得安慰。然而福雷斯特又說,他不信什么神諭:“我一刻都沒有把蘭波的作品看成是某種蘊含世界真諦的圣書——更不用說是我自己人生的真諦。然而,完全無需信仰某一神明,就可以信賴形成這一信仰的宗教儀式。”
如果你去求助于一副塔羅牌,則闡釋的權力掌握在懂塔羅的人的手里,由他或她來告訴你牌語的意思;如果你去問卜,你也要聽取周易專家對卦語的翻譯。而福雷斯特堅持要自己來解釋蘭波的詞語。在這本小書中,沒有任何一位相關的專家被提及,有的只是作者的個人經(jīng)驗和蘭波的只言片語之間形成的角度——只是一個角度,連“吻合”“呼應”“印證”都談不上,但角度已足夠構成對話,引起啟示。這正如對待一顆流星的正確態(tài)度,是注目并把它記住,而不是許愿。
《一種幸福的宿命》
[法]菲利普·福雷斯特 著
中信出版集團 2021年4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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